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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鏘!」
  我打破了一只白瓷盤。
  就像電視特效,瓷盤從手中滑出,世界頓時無聲。

  印象中的第一次,是一只瓷杯。那時我還是個天真不懂事的蘿蔔頭,眼睜睜看著爸爸高舉起瓷杯,以為他只是做做樣子的,可沒想到,爸爸會使勁地砸下它,而且,就在我眼前。我坐在餐桌旁大人的椅子上,被嚇得噤了聲。回過神,動動僵直的身體,一片小巴掌大的破瓷片從我髮間滑下,原來地板反彈的力量把碎片彈到我頭頂。踢踢我的腿,發現腳上有小小的擦傷,滲出細細血絲。
  爭執過後,爸爸帶我到樓下公園散心,替我擦綠油精,說了些我不懂的話。
  以後的悲劇,似乎都是相同的模式。生氣的爸爸躺在床上沉思,或是獨自坐在電腦前看網站新聞,偶爾迸出一兩句罵人的話,有時罵到後來又是一陣武行。最後,叫媽媽去上莪朮油。
  忘了什麼原因,有一回戰場在廚房,不平等的戰爭在我面前展開,毫無避諱。架上一粒較男人拳頭大的南瓜成了凶器,狠狠砸在弱勢方的頭上,雖沒有頭破血流,但母親就如同缺角的南瓜,伴著碎片和橘紅的汁液,在冰箱門底下殘喘。因為父親撂下什麼狠話,只見橘紅殘骸竟沒人敢去撿拾,成為冰箱開闔時的絆腳物,南瓜,成糜。
  時間會使人淡忘一切,但每當我日漸遺忘,劇碼又重新上演,企圖喚醒我的記憶。
我也漸漸習慣了。習慣了住在外面不想家;偶爾不得已回去,也習慣了戰戰兢兢過日子。我像是負責滅火的小兵,職責是防止炸彈爆發,但引線連接四面八方,火種四處延燒,只能拚了命去剪斷隱隱泛紅光的導火線。
  父親是個很有權威的男人,每頓飯必須全家齊坐在桌前,才能開動。如果他心情煩躁,全家必須齊聚一堂的晚餐時間最令人膽戰心驚。任何稍微大聲尖銳的瓷器碰撞都足以令我驚嚇不已,想要繼續低下頭佯裝局外人,卻又想抬起眼,看看發生什麼事。甚或父親猛地仰頭一口喝完碗中的湯,我都會以為他準備出手砸碗。
  父親總會因為菜餚中少了他非吃不可的食材而大發雷霆。母親有時因為不惑之年的健忘,或因工作勞頓而遺忘,有時是認為菜餚豐富,不需要加這種不天然的食材。每回我在廚房觀摩母親作菜,總是小心翼翼,深怕一個疏失造成禍害。要是母親感到勞累,少作幾道菜,餐桌上又不見父親的必要食材,甚或少了羹湯,我又粗心沒有察覺,遇上父親不悅,今晚的晚餐就不必吃了。
他先是邊吃邊抱怨,最後發現這桌菜一無可取,便用力拍下手中木筷,一手推翻桌上所有菜餚,飯菜碗盤碎落一地,醬汁潑灑牆面,唯有我與母親手中的白飯倖存。有時,連飯桌和摺椅都會四腳朝天。父親還會隨手拿起玻璃器皿擲向牆壁,有一回是裝調味醬的小瓶子,瓶身散落一地,芥茉卻在白牆上畫出一條綠線,直達屋樑,形成詭譎的抽象畫。
  不知何時開始,我已經不再被嚇呆在椅凳上,而是負責停火後清理戰場,清掃地上的碎片殘渣。才發現,在清掃的同時,也在收拾自己的心碎。
  戰爭期間,母親會盡量收起所有看得見的易碎器皿,避免父親隨手抓起來丟擲。我看見她小心又心急地將心愛的花器捧著,不知該收哪兒好,最後放到陽台地上,眼不見為安。那是個特別的花器,原本應該是作小魚缸用的,圓形,削去約四分之一成為開口,側面像月亮將圓未圓的形狀,由於是玻璃製,晶瑩透明,母親說可以看見植物水面下的姿態,於是用它來養黃金葛。只有幾片綠葉的黃金葛就這麼被捧出捧進地活了好一陣子。
  父親念在這是個魚缸,養魚又可給植物施肥,就去水族店挑魚。水族老闆說沒有打氣的小缸只能養鬥魚,但樣子不討喜,不顧老闆勸說,父親堅持買了兩尾紅色小魚,紅綠二色相映成趣。果然,不到一週,兩條小魚先後翻了白肚。小魚啊,小魚,是否不習慣缺了邊的圓形的魚缸呢?
  沒有小魚的魚缸,自然又成了黃金葛的天下。數月後,我發現魚缸仍站立在陽台地面,但水已乾涸,在透明的玻璃上留下一行行蒸發的痕跡,猶如裂痕。黃金葛也枯萎了,乾黃的葉片和缸底的細沙彷彿有保護色,與兩旁生鏽的衣架、土漬的抹布和腳下踩踏的地磚一般遭人忽略。
  日子久了,碗櫥裡的瓷碗瓷盤自然所剩無幾。一日在賣場經過擺滿瓷餐具的貨架,母親拿起其中一具細細觀賞,父親竟也就一起挑選了起來。我站在遠處冷冷地望著他們,不想參與,深怕與碗盤有了感情。他們挑了一整套淺綠色有葉脈紋路的碗盤、湯匙及小碟,我望著,暗暗祝禱。

  瓷盤落地,凝聚的圓滑煞地碎成無所不在,佔據著磁磚地板,同時響亮的爆裂聲響打破沉默,迴蕩腦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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